2003年,赵彦军花了6.8万元买断了一个驼号,当时天平的另一侧是一辆同等价位的出租车。租驼号费用也不低,每个每年需三四万元。如今,驼号已有价无市。
(相关资料图)
杨扬家有6个驼号,每个驼号每天可以赚1000元。多位驼户说,这种收入只有暑期、十一等假日才会出现,一年当中这样的高峰收入天数不超过30天。
游客买票乘坐骆驼的钱并非全归驼户所有,若是散客,景区与驼户分成比例为三七开;若是团体客,景区、旅行社和驼户为二二六分成。景区乘驼成人票为100元/人。
对于驼户停工,景区工作人员回应称“不属实”。她给南方周末记者提供了另外一种解释:骆驼暂时停运是由于安全问题和环境整治问题。
作为月牙泉村的一名驼户,赵彦军察觉到2023年旺季来得要早一些。在敦煌鸣沙山月牙泉景区,他和其他驼户正在迎接暑期潮涌般的游客,旅游线路上甚至出现了“堵骆驼”,“骆驼红绿灯”也冲上热搜。
不过,驼铃有时并不悠扬。他们也刚刚经历了一场“驼户停工”,有甚者传言“骆驼疑被累死”。在利益纠纷和网络骂声中,这个饲养了2300多峰骆驼的村庄变得不太宁静。
暑期旺季将延续到8月。网络喧嚣未散,仍充盈在驼户耳边。有驼户上网解释,更多的驼户则是牵着胆小却脾气暴躁的骆驼谨言慎行,踏着朝晖夕阳,循着驼铃,每日往返沙山绿洲,静等风暴过去。
每个驼号日收1000元
月牙泉处于鸣沙山环抱之中,其形酷似一弯新月而得名。在这个国家级5A景区,“沙漠驼铃”是最为经典的旅游项目。景区发文称,截至2023年7月6日,景区游客已突破100万,比2019年提前18天实现百万接待量。目前,每天游客两三万人。
20岁的金静就是这一百万分之一。6月22日,放暑假的金静和朋友来到景区,并在当天傍晚体验了骑骆驼,也体验到了热搜里的“堵骆驼”。
“骆驼会照着前方的脚印走,前面的骆驼群走得慢,后面就容易拥堵,需要在原地停留几分钟。”金静告诉南方周末记者。为了更有秩序,景区在主干道上设置了“骆驼红绿灯”,骆驼灯红时,行人和电瓶车通行;骆驼灯绿时,牵驼人带着骆驼通行。
大漠乘驼项目由景区提供给游客,而骆驼则来自景区附近月牙泉村的驼户。这个村落有266户人家,养驼历史长达四十余年。倚靠景区,村民吃上了“旅游饭”,除了养骆驼,他们还开民宿,种植李广杏。
50岁的赵彦军养了31年骆驼,如今家里有18峰骆驼,6个驼号。在月牙泉村,驼号由村里分配,最初是报名申请,后按户头发放,近年征地时还作为补偿发给村民。如今,村里每家有两三个驼号,它们像资产一样,可以租赁,也可以买卖。
2003年,赵彦军花了6.8万元买断了一个驼号,当时天平的另一侧是一辆同等价位的出租车。租驼号费用也不低,每个每年需三四万元。如今,驼号已有价无市。“一个驼号相当于一个公务员(编制)。”当地人笑称。
赵彦军夫妇分工明确,老婆负责骆驼,他负责打理民宿。赵彦军告诉南方周末记者,自家民宿二十多间客房都住满了。因紧邻景区,月牙泉村的民宿旺季也一起到来,几乎家家都是爆满。赵彦军介绍,本村的村民要么自己经营民宿,要么将房子租出去给别人经营。
暑期旺季到来后,骆驼要早起“上班”。每天早上4点半,赵彦军老婆就起床,喂骆驼、备鞍子,和雇用的牵驼工一起,把骆驼带到800米外的景区。5点半之后,骆驼要把第一批看日出的游客带上沙山。
11点左右,气温逼近40度。景区游客少了,骆驼也有机会休息,赵彦军家的骆驼会分批次撤回。为节省骆驼体力,赵彦军老婆常骑三轮车回家,载满苜蓿草料,再回到景区喂骆驼。也有驼户在景区附近租下驼圈就近喂养,租金一年约为3000元。
直到下午6点左右,游客又慢慢多起来,骆驼也迎来每天的第二次“上班”高峰,直到晚上9点多,送完最后一批游客,骆驼这才结束当天工作,回到家往往深夜11点。这段时间,赵彦军和老婆常常见不着面:他忙完民宿,老婆已经睡着了;早上老婆醒了,他还在睡。偶尔中午吃饭时碰上,两人也都困到睁不开眼睛。
已定居外地的杨扬带着孩子回敦煌过暑假,正好赶上了旅游旺季。杨扬婆家养了18峰骆驼,因公公身体不好,骆驼都是由婆婆负责。每天下午五六点,34岁的杨扬都会到景区帮忙,主要负责把买到自家驼号的游客带到骆驼休息处。
杨扬向南方周末记者介绍,在景区票务系统里,共有770多个驼号,每个驼号对应三到四峰骆驼,也就是说,现场有两千多峰骆驼待命。尽管骆驼三班倒,但在暑期旺季的客流高峰,仍出现骆驼不够用的情况,“有时客人需要等半个小时才能骑上骆驼”。
杨扬家有6个驼号,每个驼号每天可以赚1000元,平均每峰骆驼赚三百多元。多位驼户告诉南方周末记者,这种收入只有暑期、十一等假日才会出现,一年当中这样的高峰收入天数不超过30天。对于赵彦军和杨扬他们家来说,拥有6个驼号就意味着每天有6000元的现金收入。
实际上,饲养骆驼的成本并不低。杨扬粗算过,淡季每峰骆驼每天需要约20元,旺季约30元,平均每峰骆驼一年的饲养成本可达1万元。
不足24小时的停工
游客买票乘坐骆驼的钱并非全归驼户所有,景区相关工作人员告诉南方周末记者:若是散客,景区与驼户分成比例为三七开;若是团体客,景区、旅行社和驼户为二二六分成。景区乘驼成人票为100元/人。
在这场繁忙的旅游高峰中,隐藏其间的利益纠纷在一次偶然的转账时被彻底点燃。
7月18日下午五点左右,景区财务像往常一样给各个驼户转账前一天收入,有个细心的驼户发现,趟数和钱数对不上。多位驼户告诉南方周末记者,该驼户前一天拉了14趟,但转账时只有12趟的钱,少了两趟。
赵彦军说,以前就感觉账目不对,但是拿不出实质证据,也没人去细究,“那天‘罢工’,只是刚好爆发了。”多位驼户也告诉南方周末记者,当天所有驼户都自称钱少了。那天下午,在晚间乘驼高峰即将到来之际,所有驼户开始停工,不再接待游客。
实际上,景区与驼户之间并无复杂的管理关系,更像是简单的合作关系,景区收取驼户约三成的利益作为管理费,并对驼户有一定的要求和规范。
对于驼户说法,景区前述工作人员回应称“不属实”。她给南方周末记者提供了另外一种解释:骆驼暂时停运是由于安全问题和环境整治问题。她称,骆驼虽然看起来高大,但胆比较小,可能会受惊、发脾气,影响到游客安全;同时,下午是人流高峰期,驼道上粪便随处可见,再加上沙尘较大,需要整治恢复后再运转。同时她表示,此前并未出现短期停运的情况。
借着这次停工,驼户将近年的不满全都抛了出来,集体呼声最高的是驼票涨价。赵彦军回忆,这些年,驼票从30元涨到55元,后来又到60元、80元,直到2009年前后的100元后再没变过。杨扬也支持涨价,她认为养驼成本在逐年上升,而驼票涨价后游客相应地会减少,但是驼户的总收入不会降低,同时,还能让骆驼有更多时间休息。
对于驼户涨价的诉求,上述景区工作人员称,现在正值旅游高峰期,如果驼运涨价,会对敦煌旅游形象和驼运项目运营影响很大。“下一步,我们会考虑邀请成本核算专家对驼运项目的成本进行核算,由专家提出意见以后再决定。”
另一个呼声较高的诉求与牵驼人有关。在大漠乘驼项目中,牵驼人属收入最难保障、投诉率最高的人群。
在月牙泉景区,多数牵驼人没有底薪,也没有固定老板,他们以打零工的方式给各个驼户免费牵骆驼,五峰骆驼一链,坐满乘客就出发,全程约3.5公里。驼运过程中,因游客不能下驼,一只手抓扶手也比较危险,因此牵驼人会提供有偿拍照服务:用游客手机拍其乘坐骆驼的照片,每人收费20元。若没有游客愿意拍照,牵驼人这趟就没有收入。
虽是自愿,但难免给游客造成强买强卖的印象。为回应游客投诉,景区曾派专人沿线监督,不允许牵驼人给游客拍照。“这导致很多牵驼人都不干了。”杨扬回忆,为解决这一问题,月牙泉村一部分驼户会长期雇用牵驼人,支付他们一定薪水,除了牵驼外,也承担喂骆驼、备鞍子等工作。
借着此次停工,驼户和牵驼人在与景区的交涉中,提出希望景区在驼票上注明“拍照自愿,每人20元”的字样。“那样的话就有个知情权,而不是游客在骆驼上坐着了(再提)。”杨扬说,“或者通过涨驼票的价格,直接将牵驼人的酬劳包含在内。”
赵彦军更期待通过这次停工,景区能为游客和驼户提供更为完善的保险服务。他告诉南方周末记者,每年景区都会发生几起游客摔伤事件,景区购买的保险虽然可以涵盖住院治疗费用,但是游客的赔偿金常常需要驼户自己协商和承担,有时三万五万,有时八万十万。
很多年前,一位沈阳游客从赵彦军家的骆驼上摔了下去,摔折了胳膊。赵彦军每天带上羊肉汤去医院陪床,跟他聊敦煌风土人情,一周后,对方不辞而别,也没要他赔偿,“那个客人挺仗义的”。
驼户被伤也并不稀奇,赵彦军称,在给骆驼备鞍子时,需要将绳子从骆驼肚子下面拉过来绑好,时不时就被骆驼的前掌扫过大腿,淤青好长时间。“我们天天都求别出事儿,万一出个事,几年都白瞎了。”
驼户和牵驼人的诉求尚未得到景区的回应,一场不到24小时的停工就已结束。7月19日下午5点,由村支书秦作涛带头,景区驼运项目慢慢恢复正常运营,毕竟每个驼号每天有1000元的现金收入。不少驼户对此次停工效果并不满意:“本来想闹个大事情,结果闹了个大笑话。”
骆驼的“哀嚎”
罢工事件余波未平,网络上又传来阵阵“骆驼的哀嚎”。
网传视频显示,一头骆驼躺在沙地上,身着红色上衣的牵驼人试图系上脱落的鼻牵绳,骆驼发出叫声。“这么能忍受的骆驼,发出这种哀嚎,可见累到了极致。”有网友将骆驼哀嚎与驼户罢工关联。
一时间,“驼户虐待骆驼”的声音从四处汇集:“骆驼眼睛里都是泪水”“这个骆驼瘦得就剩个骨架了”“这个项目暂停吧,骆驼也是一条生命啊”。
杨扬明显感觉到,网上谴责声音最大的那几天,游客变少了。她听到游客在经过骆驼时表达不满:“骆驼好辛苦,骆驼好累,这个大哥这么胖怎么还去坐骆驼。”
景区曾对“敦煌骆驼疑似被人骑死了”发布情况说明,称近年没有发生骆驼累死事件,并表示,骆驼在负重180公斤时,一天可以在沙漠中行走64公里左右,即便不吃不喝,也可以在沙漠中行走三天三夜。
杨扬觉得郁闷,骆驼作为沙漠之舟,在景区驮人为何不被网友理解?她计算,若以一个驼号赚1000元计算,自家6个驼号共计18峰骆驼,平均每天每峰骆驼只工作5趟,若以每趟一小时、3.5公里计算,也仅5个小时、不足20公里的路程。
杨扬决定发声澄清,她在抖音账号发布一条又一条视频,介绍晚上零点后婆婆还给骆驼加餐喂紫花苜蓿草料,解释骆驼的沙嗓叫声本身就很悠长,哪怕是刚出生数月的骆驼宝宝。她自嘲,现在驼户看到骆驼在景区卧倒就瑟瑟发抖,怕被网友说虐待骆驼。
在她看来,如果真的因为网友抵制而取消这个项目,那婆婆的经济来源就没有了,大漠乘驼项目每个环节都会受到影响,驼户、牵驼人、草料农户、景区,甚至骆驼本身。“我们已经耗过了疫情三年寒冬,如果今年旅游不好的话,我们就得卖骆驼了,养不住。”杨扬说,“也听听远方的哭声吧,不能光看见骆驼叫了两声,也看看人。”
2022年冬天,杨扬家养的骆驼。(受访者供图)
赵彦军则懒得解释,“那些骆驼每一趟都是人带的,(网友)想到的不是那些牵骆驼的人有多辛苦,而是说骆驼要累死了。”
赵彦军从1992年开始养骆驼,第一峰骆驼是父亲花了1100多元买的,可以犁地。对于赵彦军父亲来说,牵骆驼就是牵马坠镫,伺候人的事,并不想做,后来改变观念也是因为看到别人挣钱,“当时能挣三五千块钱,在那个时代,很值钱了”。1992年,月牙泉村的驼号从72个增至141个,赵彦军也拿到了。
对于自家养的18峰骆驼,赵彦军问心无愧。“我孩子吃不吃饭我不太关心,但今天哪个骆驼没吃草,哪个没喝水,哪个走路腿有点摆,我们都很清楚,因为骆驼不会说话。”赵彦军回忆,之前有一峰骆驼生病站不起来,他每天都喂它小米稀饭和绿豆汤,加上打针灌药,一个月才好。
陪赵彦军最久的一峰骆驼叫胖墩儿,2003年买下胖墩儿时,它刚3岁,又瘦又小,如今已满23岁,成了家里最壮最胖的骆驼,两个峰像两座山一样,硬邦邦的。对于寿命只有三四十年的骆驼来说,胖墩儿已不算年轻。赵彦军常叮嘱妻子,要合理调配骆驼,不要一直用哪一峰骆驼,“胖墩儿虽然胖,但是它岁数大了,你不要把它搞得太累”。
胖墩儿不是这峰骆驼的名字,而是赵彦军夫妇对骆驼的代号。家里的骆驼还有小崽子、豁鼻子、小母驼、大母驼,唯一一峰有名字的骆驼叫登登,那是前主人取的,赵彦军买回来后也跟着这样叫。登登很乖,不需要牵,绳子往它脖子上一搭,就会跟着走。
杨扬也不会给骆驼取名:“它们是家畜,不是宠物。”但婆婆能够在几百峰骆驼中,一眼认出自家骆驼,哪峰骆驼不舒服了,她也总能第一时间察觉。
赵彦军信奉骆驼各有天命,被买来运营的骆驼可以多活二十多年,但在牧场里,正值壮年的骆驼最重要的用途是肉用。不过,养驼人很少吃驼肉,他们往往会在骆驼老到不能工作之前,与驼贩子置换年轻的骆驼,每峰骆驼约2万元,或是在骆驼死后,挖沙坑把它埋了。
(应受访者要求,金静、赵彦军为化名)